好球帶 沒有什麼是靜止不動的, 所有一切都搖擺不定。 ──約翰•吉拉赫(John Gierach)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老爹教我什麼是好球帶的那一天,,一個溫暖得不可思議的四月夜晚。我看到他身上穿著髒兮兮的工作服,手裡抱著刷子、一品脫的稀釋劑和四分之一罐白漆,步履維艱的從車庫走出來。
老爹從口袋裡掏出半截粉筆,走到靠在牆上的破床墊前面,開始畫了起來。其實他沒有畫什麼東西,只是用粉筆畫了一個大約十五吋寬、三吋高的長方形,甚至還沒特別費神把長方形的四個邊畫直;我這會兒知道他是要畫一個投球時可以瞄準的目標,而且打算在畫好之後漆成白色,可是我不知道的是:這個看似簡單的工作為什麼會讓他苦著臉煩惱那麼久呢?他拿起皮尺來測量剛剛用粉筆畫出來的長方形,然後低聲駡了一句粗話,隨手抓起一塊破布,狠狠的擦掉,接著又畫了另外一個長方形,比第一個稍微短了一點。可是過了幾秒鐘之後,他用力地把皮尺丟向那個長方形,又駡了一句粗話,再把這個也擦掉。接著,他轉頭看著我,突然說:「畫什麼好球帶,一點意義也沒有!」
我知道這時候不該開口說話,更不應該發脾氣,於是靜靜的從牆邊站直。
「為什麼?」老爹問道。「為什麼固定的好球帶沒有意義?」
我是真的不知道,所以就很誠實的聳聳肩。
「認真想一想!」他怒斥道。「假設我們畫了一個長方形的好球帶,適合六呎高的打擊者,但是卻遺漏了高一點或矮一點的打擊者,這是最明顯的一個缺點。但是還有一個更深的缺點,也是最重要的缺點:一個六呎高的打擊者,他的好球帶究竟在哪裡呢?每一個球員的好球帶又在哪裡?」
我照他說的,認真地想了一想,可是最後還是不得不聳肩。可是這一次老爹卻大喊一聲:「對!」然後開心的在我背上重重拍了一掌。
「沒有人能說好球帶究竟在哪裡的原因,」他熱切的說,「是因為真正的好球帶根本與本壘板的寬度或是打擊者的身材無關;真正的好球帶其實在完全不同的地方。是不是這樣?小凱?是不是呢?」
我知道才有鬼哩!我唯一知道的是他開始讓我想起某個人,但是在我還來不及想到是誰之前,他就已經在發表高見:「他媽的,沒錯!就是這樣!真正要緊的好球帶,我們真的必須去克服的唯一好球帶,就是那個鎖在主審裁判腦子裡的好球帶!所以啊,我的孩子!好球帶不是長方形,也沒有什麼清楚的界線,更不是什麼跟本壘板一樣寬、膝蓋以上腋窩以下的範圍!好球帶根本他媽的是個幻覺,就是這樣啊,小凱!那是一個虛構出來的東西!是一把幾何形狀的鬼火!棲息在主審裁判一板一眼的小腦袋瓜深處的枝椏上!」
「所以說,都是在腦子裡,」老爹說。
「腦子裡,」我覆誦一次。
「好球帶只存在腦子裡。」
「在腦子裡。」
「不要忘了!」
「不會。」
就這樣,老爹僵在那裡,倒也不是真的僵掉了,毋寧說他是站在費了好大功夫才用粉筆畫出來的界線前面,一動也不動,彷彿他會一整晚都留在那裡似的。突然間,他整個身子蜷起來,奮力將手上的粉筆拋到冷杉居公寓的屋頂上,讓我嚇了一跳;可是在下一秒,他又站在原地不動,完全冷靜下來。
「就算有真的心靈好球帶,就算你已經摸清楚主審裁判的心理,也還有一個變數,」他以嶄新的冷靜語氣說,「就是所謂的巫毒魔法。」
他停頓下來,朝後院四周張望一下,檢查樹叢和陰影裡,好像擔心有什麼人會衝出來偷走他即將要說的這些話。「我不是在開玩笑,小凱,」他說。「而且我說的也不是什麼水晶球之類的鬼話。如果好球帶只是主審裁判腦子裡的一個形狀──這是真的──那麼就應該會有什麼方法可以爬進他們腦袋瓜裡去修補那個形狀,而且一定會有。投手當然都想加大好球帶,而打擊手當然希望好球帶愈小愈好,但是不論如何,能夠進到主審裁判的灰白質,扭曲他對好球的看法,這種能力就是我所謂的巫毒魔術。」
我一時衝動,隨口就說了一句:「我不相信。」其實我在說謊,因為我非但相信,而且為之著迷,但是因為我常常聽彼特說故事,我發現:我跟艾佛瑞愈是假裝懷疑,他講的故事就愈有力。所以我說:「如果是真的,那你說出一個名字,看看有哪個人真的使用過這種能力。」
「威廉斯,」老爹毫不遲疑的說。「毫無疑問。泰德•威廉斯,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巫毒打擊手。」
除了「魔鬼」考伯、「小天使」賈里格、「笨神」魯斯之外,「吝嗇鬼」威廉斯是我第四喜歡的選手。不過我還是繼續打懷疑牌。「怎麼做的?」我追問。「跟我說說他是怎麼做的?」
「任何懂得取悅群眾的大咖,」老爹說,「像曼托、狄馬喬、梅斯這些球員,在自己的主場比賽時,或多或少都會使一點巫毒魔術。主審裁判如果把角球判成好球,咱們的英雄就轉身,惡狠狠瞪他一眼,如此就把群魔都從地獄裡放了出來。畢竟球迷付錢可不是想看主審老判他們的英雄吃好球,而球迷也是一大因素呀,小凱;尤其是球迷的情緒被鼓動起來之後,他們會變得很可怕。不過呢,如果主審很固執──而通常他們都很固執──那麼這種主場巫毒魔術也會有反作用力。球迷如果噓主審,他就會把氣出在這位英雄先生的頭上,對他也就更嚴苛了。」
「可是泰德•威廉斯,」老爹說,「絕對不只是主場英雄。他有一種冷靜、疏離的特質,剛進大聯盟的時候,人家還誤以為他是自大;愚蠢的紅襪隊記者,甚至連球迷、教練都因此討厭他。那些都是心胸狹隘的無聊舉動,畢竟他們不滿的其實只是他的專注而已;而威廉斯只專注打球,並不在乎媒體,也不在乎球迷。可是過了幾個球季之後,他發現自己在主場上不受喜愛,也讓他逐漸失去了威震主審的能力,也無從製造出主場的巫毒魔術。如果他想擁有打擊英雄的優勢,他就得想出一個比惡瞪主審更聰明的法子才行。你懂嗎?你且聽好他是怎麼做!」
老爹停頓了一下,雙掌放在鼻子前面,快速的用力磨擦,好像想要磨出火花似的。這個動作很奇怪,我完全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。「首先呢,」他接著說,「威廉斯始終了解一個關鍵的事實。他知道唯有跟自己的天賦合作,才能讓我們真正成就一件事情。我的想法是:我們的天性、我們的個性,還有我們的直覺,這些東西跟我們眼珠或頭髮的顏色或是骨架形狀一樣,都是不會變的。既然感情用事的群眾與諂媚奉承的媒體只會分散威廉斯的注意力,讓他無法專心工作──也就是認真打球──那麼他就完全不予理會。這樣你懂嗎?」
我點點頭。
「所以他就完全按照自己的天性走,你猜後來怎麼著?這當然讓他在觀眾看台和記者休息區裡多了很多討人厭的敵人,而這些敵人也害他至少損失了兩座最有價值球員的獎盃。可是在球場上,這卻讓他得以保持輕鬆,讓他為了打擊而活,讓他贏得選手中的選手之美稱,是個真正腳踏實地的漢子。而且呢──回到巫毒魔術潛力的話題──這也讓他贏得大聯盟每一位主審裁判的尊重,因為──你要相信我說的話──裁判痛恨球迷的程度,不下於球迷痛恨裁判。」
「就這樣漸入佳境。威廉斯在打擊板上連打了好幾年的好球,於是那些體育記者、專欄作家,就算討厭他,也不得不求他接受訪問,因為球迷雖然也討厭他,卻也飢渴的想要知道這個自大狂是如何打出好球。可是威廉斯還是堅持自己的原則,拒記者於千里之外,繼續朝看台上那些喳喳呼呼的觀眾擊出高飛直球,就這樣。可是記者總得寫些什麼啊,不是嗎?那是他們的天性啊。所以他們就開始旁敲側擊,甚至開始捏造事實,創造傳奇──什麼威廉斯是隱士、威廉斯是古怪的科學家、威廉斯是天才、威廉斯是遭到埋沒的英雄等等──然後,他突然變成了棒球界的葛麗泰•嘉寶。到了這個時候,那些記者就忘了他們以前有多麼討厭他,一個個跪在地上,爬過波士頓,苦苦哀求這位神秘的瘦子接受獨家專訪。看到這一切,意識到時機已經成熟,威廉斯終於出手了……」
講到這裡,老爹又用力揉了一下鼻子,還是沒有擦出火花。「在某個刺骨陰寒的波士頓冬日,這位腳踏實地、號稱棒壇神秘嘉寶的瘦子泰德•威廉斯先生終於答應了一名記者的專訪邀約,讓這個在地上爬的蟲子樂死了。於是他請這個傢伙過來,讓他坐在舒適的沙發椅上,任憑他連珠砲似的問任何問題。當然這個笨蛋跟平常一樣,一開始也問了一大堆愚蠢的問題:『你最喜歡吃哪個牌子的早餐穀片?』『你希望誰在下次大選中當選總統?』『生命的意義是什麼?』『你的老二有多長?』等等,等等。可是泰德是淡季中的漁夫,知道該如何保持耐性,於是他誠懇而有條理的回答了每一個問題──除了最後一個之外──然後他一直在等待的問題終於出來了:『你究竟是如何把球打得那麼好?』
「啊,這就是巫毒魔術發揮功效的時刻了,老兄!
「這位腳踏實地先生靠在椅背上,看起來跟平常一樣的誠懇,而且用那種受過專業訓練的精準口吻說:『呃,我非常仔細的研究投手,揮棒的機能與速度都很好,而且我很專注。可是,你聽好……』講到這裡,他突然低下身子,彷彿一隻飢餓的貓頭鷹,盯著記者如老鼠一般的小眼睛,看進他的靈魂深處……」(講到這裡,老爹也放低身子,盯著我的眼睛看。)「然後他說:『大家都知道手腕的速度有快有慢,但是並沒有很多人知道眼睛也有快慢之分,而我的眼睛……』」(老爹揚起眉毛,讓我知道他的巫毒魔術重點要來了。)「就是打擊的關鍵,那是我的秘密武器。因為我的眼睛夠快,可以看到任何一個投出來的球,連快速球也不例外,從球投出來一路到它撞擊我的球棒……」
老爹停了好一會兒,然後擠出一聲笑聲。
「啊,小凱,那記者被唬得一愣一愣的。沒有人說過這種話!見鬼了!泰•考伯這輩子有.367的打擊率,就連他也承認:好的快速球就是一團模糊,他揮的每一棒無非都只是合理的猜測。然而這位腳踏實地先生可不是這樣,泰德也不是如此,他可以看到整顆球投出來,清清楚楚的朝著他飛過來,然後打到他的球棒!於是那位記者立刻飛奔回去,趴在打字機上,寫完這篇報導,把威廉斯這個驚人的秘密公諸於世。當那些(已經很崇拜威廉斯的)裁判在早報上看到這篇專訪,他們心裡一定會想:天哪!太可怕了!這是什麼眼睛啊!而且徹頭徹尾、完完全全相信他說的話!」
老爹搖搖頭,終於放聲大笑。「就是這樣啊,小凱!等到下一個球季開始之後,威廉斯發現自己的好球帶跟他想要的區域真他媽的接近啊!什麼內角球、外角球,全都沒了!聯盟裡的每一個主審裁判都成了他個人的瓦利•麥克勞,因為哪個裁判敢跟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唱反調啊?那雙眼中的快速球不是一團模糊,而是一顆縫了一百八十針紅線肥嘟嘟的球啊!那個就是巫毒魔術啊,小凱。一點適時而無傷大雅的小謊,再加上無數的勢利球迷,泰德•威廉斯巧妙的運用得宜,打出了單季0.400打擊率的比賽,或許是後無來者的記錄了。要不是二次世界大戰打掉了他接下來的三個球季,他的生涯平均打擊率和長打率,鐵定可以跟『暴龍』泰•考伯和棒球之神『貝比』魯斯並駕齊驅。這一點毫無疑問哪,小凱。威廉斯的眼力固然夠好,但是他的巫毒魔術才叫精彩哪!」 |